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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rink with me

[弱虫][东卷] A Time for Us (17)

卷岛裕介的信 

— 第三封

  

 

那个夜晚,要我去敲响第二扇门,尽八,你可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?然而我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。

山间的晚上本来就冷得不像夏天,更何况在大雨滂沱、狂风呼啸之中。我只穿着骑行服,戴了头盔,脚上是锁鞋。自行车上除了有个坏掉的码表,连水壶架都是空的。我骑行服背后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,因为想是家门口的短途比赛,根本没打算带上补充能量的食品。手机、钱包、毛巾,甚至发圈,这些也统统仍在房间里。除此之外,我只有手上的戒指了。

因为寒冷,更因为绝望、疲惫和恐惧,淋着雨,我开始发烧了。浑身在发抖,寒颤一阵接一阵。感觉雨水都渗进了骨头里,嘴唇却渴得发焦。我的皮肤很烫,走出的每一步却像是踩在沼泽地上。我躲在一处屋檐下喘息,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,很快就要撑不住了。

但在我恍恍惚惚的思绪里,却净是些奇怪的念头。我想,你要是找不到我的话,说不定会想各种办法,查很多资料。然后你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的坊间记载——「绿发怪异男子携两轮不明物暴毙箱根街头」那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……

我甚至开始笑起来了。陌生、错乱的喉音机械地从我嘴里涌出,这“咯咯”的笑声马上被喧哗的雨声吞没了。

糟糕透了,我想,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我自己。

这不对劲,不能这个样子。我还想活下去啊,还想回到你的面前。

 

第二次敲门,我没有料到的是,才敲了两下,那户人家的大门立刻就开了。

“都那么晚了,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开门的男子才从烛光中看清楚我,愣在了原地。

我赶紧把之前想好的说词倒了出来。

我说我是刚从海外回来的。这天来箱根玩,没想到迷了路,和唯一的同伴失去了联系。现在只求能给一点水喝,在淋不到雨的地方借宿一夜。我说我的行李和钱都在同伴那里,实在不放心的话,我可以把车押在这里,以后一定会想办法回来报答。

差不多都是实情,但撇去了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部分,一口气说了出来。一开始就提海外,是担心别人不要被我的发色、衣着和自行车吓到。先打出海外的幌子,也许对方能够接受的可能性就大一点。事到如今,假如我不去寻求帮助,一来弄不好真的要病倒在街上。二来就算我熬过一夜,光是这身和时代相违和的装束,天亮后我反而更加无处可去。

幸好那男子只是稍作犹豫,就请我进了家门。

敲门前我之所以选了这家,是觉得透过窗户看,里面比较明亮,主人应该还没睡下。进门后才发现,难怪看上去灯火通明,原来这里是个小型手工作坊,开门的男子之前还在工作中。

屋内满地都是木屑和刨花,墙壁下堆着一条条原木板材。木工用的长凳在屋子各处横了四根,地上散落着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条,看样子是按图纸锯好的尺寸。还有几组铁制的工具和数捆铁轴放在屋角。空气中是湿润的木头香味,还有些蜡烛燃烧的气味和人的汗味。

但屋中最醒目的,还是正对着大门的地方,那里堆叠着十来个木头车轮,看上去像刚做好不久。男主人作业用的长凳旁点了两盏烛灯,照着的也是个组合了一半的木轮。

“不好意思,刚才还以为敲门的是送货人,”男子开口说道,“所以才说了那些话。本来和送货人约好了,今天来送车轴的。现在雨那么大,山道难走,估计他也是来不了了吧。”

男子打量我的眼神满是好奇,尤其是看到我推着的自行车,视线都快粘在上面了。说后半段话的时候,他有些难为情地把目光硬生生从车子上移开,看向别处。

“要说抱歉的是我,”我赶紧说。室内的温暖干燥固然解救了我,但头却比刚才更晕了。

“实在没想到会落到这样的地步,不得已只好来请求收留一晚。弄湿了地板,还打扰到了您和家人,真是万分抱歉!”

“啊并没有,”男子赶紧摆手,“工匠们早都回去了,我就一个人在。我这里是个车行,后面有个小间,是一直备着给送货人过夜用的。今天那么大雨,他肯定是不会来了,就正好在那间住吧。”

“房间里的话,我的车……”

“后院还有个竹棚,可能稍微会淋到一些雨。不介意的话,车可以停放在那里。”

我致谢后,跟着男子往里走去。前屋之后是一间客室和厨房。后面有道狭窄陡峭的木楼梯,通往楼上,想来是车行主人自己的房间。楼梯后面是个六叠大的小室,隔着走道的应该是厕所。主人把矮桌上的蜡烛点着,能看见地上堆着被褥。他想帮忙把车推到后面,但又似乎不太敢碰我的车,于是带路到后门出去,在一个被杂物挤得满满当当的竹棚下,让我把车塞了进去。

“还没吃饭吗?”

回屋后主人问我,得到回答后,不一会儿他就回到我房间门口。他带了一块干燥柔软的棉布,一个铜制的脸盆装了点热水,一套粗布和服,还有两个饭团和一碗麦茶。

他说饭团是自己做的,只是普通的盐饭团。还说看我似乎是淋了雨不舒服,让我用热水洗漱,再换上干衣服。因为衣服是他自己的旧衣,下摆有破洞,他还说请不要嫌弃。

纸门拉上了。我就着微光擦去冰冷的雨水,换上了宽松舒适的干衣。之前主人刚走,我就喝掉了半碗麦茶。换好衣服后,我坐在地上一边吃着饭团,一边喝着剩下的茶水。

遇到了个好人,我想。在危难和绝望中能被收留,还给了食物和衣服,不知该怎么来表达感激。直到咬了第一口饭团,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饿。仅仅是米粒和粗盐而已,却好吃极了。

逃离了大雨,躲在干燥温暖的室内,肠胃得到安抚,觉得烧都开始退了。但我铺好了铺盖,坐在被子上,却哭了。

哭的缘由我都不想说出口,但既然是写给尽八的,我不妨就讲了吧。

起因是,我的头发是湿的。

用棉布使劲擦拭后,头发也不会变干。你知道,就算用吸水性很强的毛巾来擦头,之后也还是湿乎乎的,更何况只是普通棉布。我的头发已经快长到腰了,大致抹了两遍,于是就这样一缕缕地从肩膀上搭下,滴着水。

我不应该想你的,但我这时不由自主。

前一天晚上,我们还在一起泡温泉,泡好之后喝酒聊天。后来,你把我拖进屋里吹头发,一边叫着:“再不听话,要感冒的!”我一边任你拖着,一边嘲笑你说话像个老婆婆。

让我坐在镜子前,你取下我的发圈,小心翼翼。我喜欢你的手指又轻又仔细的动作。你把我绕了好几周,缠得乱七八糟的皮筋一圈一圈耐心松开,不让我的头发被拉扯到一点点。取下的发圈,你好好地收到桌上的小盒子里。让经常胡乱放东西的我,下次要用时也能方便找到。我从镜子里悄悄看你过于认真的表情,虽然说出来有些羞耻,但你知道吗,真是太好看了。

你帮我吹头,驾轻就熟,技艺高超。广峰山那次赛后,你就帮我吹过头。后来,在比赛的日子,交往的日子和来到东堂庵的暑假,总是你来帮我吹干头发。

一开始,我还不乐意。说吹风我自己就会,才不要你来帮忙。但磨不过你,让你吹过一次后,我就好像再也离不开了。

你会用手指护住我的头皮,避免热风直吹而弄疼我。你翻动发丝时,安静又迅速,那么长的头发,不一会儿就能吹干吹顺。

你一直,一直是这样。

我中指上的戒指,在烛火中闪着温柔的光,承接着我的泪水。自我们被隔开后,我焦躁又绝望,但未曾哭泣。击垮人们的常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,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
明明在箱根,在我最喜欢的箱根。这里却没有吹风机,没有你。

 

第二天一早,天刚亮,我就醒了。雨应该没有在下,听不到屋外嘈杂的声音。异样的安静,让我猛然清醒。头不再晕,发烧的症状也消失了。一夜安睡,没有做梦。

床铺,光线,气味。醒来后我就意识到,昨晚的遭遇不是梦境,而是事实。

不知道是几点,我走到后院口,发现天空晴朗,竹棚檐在往下滴水。我的自行车挤在一些大桶和凌乱的木材中,安然无恙。

我很不习惯地用了厕所,然后找到蓄水的水缸,洗了手和脸。头发仍是半干。后院有几株竹子,我从地上捡到一截短短的竹枝,用它当发簪,把头发盘了起来。

我稍微坐着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该做什么,就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。主人家下来了。

昨晚昏昏沉沉,烛火微弱,现在到了白天,我才看清男主人的模样。他四十岁左右,圆脸,眼睛也是圆圆的,很有神采。肩膀十分宽厚,手臂粗壮,手掌很大。他个头比我略矮,体格看着颇为结实。

他打了个招呼,就去厨房忙活了。不一会儿,他拿来了米饭、腌萝卜和酱汤,邀我一起去客室吃早饭。吃过早饭,我赶紧再次行礼道谢,他摆摆手,但接着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。终于,他还是说了。

“你的车,也是从海外带来的吧?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。如果可以的话,能不能让我看看?放心我不会弄坏,只是靠近看看就好。”

完全没问题,我回答。在内心里我想,就算拿去随便处置都行。我欠这位车行主人的情分太大,假如用物质来回报的话,怎样都不够。

我把车带到最前面的作坊里,跟他大致说了下前后轮怎么运作,链条如何带动齿轮。他看得惊讶又入迷,还问了我变速器的操作。我赤足踩上踏板,简单示意了一下骑行的方式。他再三向我询问能不能碰这辆车,得到认可后又有些害怕,伸出的手犹犹豫豫,就好像车把会咬人一样。结果终于握住车架的时候,他激动得发抖,脸都微微涨红了。

像昨晚这样的雨夜,绿发陌生人来敲门请求留宿,这男子淡然平静,连眼皮都没眨一眨。今天他却因为一辆没见过的车,而慌乱得手足无措。

他一边用看宝物的眼神看着我的自行车,小心触摸各个部件,一边渐渐恢复镇定。他跟我聊了起来。他说他家一直是开车行的,父母都已不在,家业由他继承。从小他就痴迷车辆,虽然家里以前只是制做货运用的板车,以及马车的轮轴部分,但只要见到有轮子的车,他就能琢磨好久。说到这里,他轻轻拉动前后轮,露出了那种中学生一般天真喜悦的神情。

他说不久前,上头终于撤销了带轮人力车禁行的规定,江户和横滨又来了不少商人和洋人,制造人力车的订单一下子就涌了过来。然而乘坐人的小车,和运货用的两轮板车比起来,还是有所不同。他车行里之前制作的人力车,被有些买主用了没几天,又退了回来。说是载客很吃力,根本拉不动人,还是别处造的车子好用。他说他一边忙于应付积累的订单,一边摸索着改良制作的方法,一边却又担心还是会被退货。但我这辆车却让他眼睛一亮,不仅前所未见,而且车架的尺寸和着力点的设置,都让他感觉开了窍。

我把车留给他研究,问主人借了墙上的斗笠。我打算去昨天的山路上看看,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,然后能快点回到我自己的时代。我的发色太张扬,又是陌生人,盘起头发再戴上帽子,应该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。

出门前我们方才想起,互报了姓名。

“我姓山森,名裕介。”

我不想说出真实的姓,仅仅是直感。万一说了真名,弄不好有别的麻烦。

车行主人绽开朴实的笑颜。

“我叫糸川修作,这里是‘糸川车行’。”

 

 

 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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