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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弱虫][东卷] A Time for Us (18)

卷岛裕介的信 

— 第四封

  

 

尽八:

 

原谅我上一封信又是没头没尾。本来想到什么就写下来,结果写得太长,不知不觉中,蜡烛烧尽了。

昨晚是阴天,烛火灭了之后,就什么也看不清了。我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,想念着有电灯的生活。电力,自来水,圆珠笔和白纸,更不用说自贩机和便利店。这些司空见惯、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事物,伸伸手就能够到。过去我从未留意过,一直把它们视作理所当然的存在。而如今,这些平平常常的东西,却已求之不得。

其实啊,世界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东西。就连总是理所当然在我身边的你,也不见了。

 

昨天写到车行主人报了他的名字,着实让我吓了一跳。他的名字,不就是带你参加比赛的那个中学同学吗?虽然我没见过面,但听你提过很多次。况且他家是开自行车店的。不过后来在路上冷静下来细想,我遇见的这位,八成是你同学在这个时代的祖辈吧。一个家族中,隔代或几代有同名的人,并不算罕见。但想到一百多年后,车行主人的子孙后代和你成为了同学,多少有些心情微妙。

我出门时大约还不到六点,街道上行人寥寥。雨停得很彻底,石板路上也没什么积水。我压低了斗笠,先朝东堂庵的方向走去。脚上的木屐,也是问车行主人借的。木屐上的布条已经褪掉了本来的颜色,夹在脚趾中间倒是意外地舒服。浴衣还是昨晚那套,店主人说有洞,但破洞其实只有米粒般大小的几个,完全看不出来。早晨的空气清新,泥土的潮湿味道还很浓郁。树叶随风轻摇,鸟鸣从远处传来,声声清亮。这是个普通的夏日清晨,美好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。

就算店铺还没开门,也看得出来,温泉街远没有当代那么繁华热闹。首先是住家的数量远远大于店铺。不像如今,整条街上不是商店,就是温泉旅馆。而这天早上我经过的地方,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店面,看着都有些破旧。我一边走,一边暗自回忆和对比。这条街,在这个年代应该还很年轻,却尽显老态。等到了我们那个时代,它按说已经老了,然而却变得生气勃勃。新的旧,旧的新,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奇妙的事情。

我又一次穿过茶园的田埂。泥土仍旧湿润,但我昨夜的脚印和车辙已经被大雨冲掉了。我仔细观察了地势和方位。没错,这里就该是东堂庵的位置。假如乱石坡上有路,最后应该也能通到有山神神社的那个坡顶。但此刻所见,满是荒芜的景象。我立了一会儿,把眼睛闭上又睁开。总是希望再睁开时,就能站在东堂庵的门口。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,闭闭睁睁,连杂草丛中的牵牛花都没开。

我从道路尽头退回到街上,一路往回走,直到温泉街入口处。途经糸川车行时,有几个年轻的工匠正往里面走,看来是一早就开工了。太阳已经升起,我沿着昨晚下山的道路,向上而去。日光下一切都清晰明了。望向右手边,看不到任何开凿过的道路,唯有莽莽青山,连绵远去。

这条路,是我和尽八常走的散步道。此时此刻,却感觉熟悉又陌生。

我们习惯在晚饭前散步,伴着黄昏之际震耳欲聋的蝉鸣。我们一般从这条路或东堂庵后上山,到达山神神社后,再从另一条路走下来。你散步时总是穿浴衣,脚上是白色的二指袜,踏着蓝花布带的木屐。而我常常穿那条烟灰色的破洞牛仔裤,拖一双夹趾凉鞋。树荫下用不着墨镜,我把镜架推到头顶。这种时候,你往往会指着我大笑,说哈哈小卷也戴了发箍。笑得那么蠢,却那样闪闪发光。

你散步时会带着手机,我则经常两手空空。你会一路嘻嘻闹闹,用手机拍下各种有趣的东西。

“蘑菇蘑菇!艳黄色的毒蘑菇!”

“小卷看那边树根!几百只蚂蚁在搬运巨人蝉!”

“这株风铃草好看,小卷等等我!”

明明只是我一个人的木头鞋底敲着石头台阶,耳朵边却好像还能听见你在这样叫着。

你总是走在我的左边,脑子里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有趣事情,话说个不停。我于是就说,尽八你啊,才不是什么Sleeping Beauty呢,沉沉熟睡的森林都绝对会被你吵醒。但奇怪的是,正因为你在我旁边说着笑着,林间才更让人感觉到宁静。

天气热的时候,往往刚走了一半,我们就都出汗了。每到夏天,你的皮肤总是比寒冷季节深上一个色号。汗水淌过你的侧脸和脖子,会留下湿润的麦色痕迹。

你知道么?流着汗,说着话,眼睛里带着笑。这样的你,就算早已和我那样亲密了,我仍然不敢多看。

就这样一个人走着,在空荡荡的登山道上。木屐踏过被雨打下的落叶,沾满了点点泥水。没过多久,我就到达了坡顶。

我勘察了周围。果然,在没有路的一边拨开几排树丛,就能看见山下温泉街尽头的茶园。我在坡顶没有过多停留,继续向山上走去。后来的盘山公路,目前还是用石块铺就的。我凭着距离感,一直走到前一天我们分开的地方。

林间坡道直直向上,通往的应该也是山顶。天气很热,太阳下爬山难免大汗淋漓。走到这里时,却猛然间感到了凉意。树太多了,枝条密密层层,遮蔽住天空。路的两边也一样,道路窄,林地却很深,蔓延到了山崖边上。

这里一定看不见夕阳。

昨天,我就是在此地,被莫名带到了这个年代。难道说,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吗?时间隧道?时光机?或是虫洞?那些只在科幻作品里见过的名词,在这里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的东西吗?

在寂静的浓荫之下,我回想昨天的情景。

小卷真狡猾。

这句话似乎还挂在身后的树梢上,余音在枝头摇晃。

回家吧,雨太大了。

这话音也依然漂浮在树顶透出的光线里,模糊着我的眼睛。

虽然道路的样貌全然不同,但透过紧挨在路旁的树丛,我仿佛能看到你纹丝不动地骑行着,风一样地超过我身边。

我跪坐在路旁,闭起眼睛,合掌祈祷。

带我回去吧,就像带我来一样。我可以什么都不要,但请带我回到自己的时代,回到尽八那里。

我默念良久,睁开眼时却毫无动静。祈祷没有作用,神明们听不见我的声音。

我只好起身,在四处探查。树木,泥土,野草野花,石头铺成的山道,哪里都司空见惯、普普通通。昨天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议的离奇情节,更像是一个虚幻的梦。

我多希望这真的只是个梦。一觉醒来,只是躺在被子里,而你就在旁边叫我起床。你会嘲笑我哼哼唧唧的梦话和想象力过头的梦境,然后笑着像大型犬一样蹭过来。

见鬼啊!时间穿越什么的,怎么可能是真的!如此荒唐的事情,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?

我沿着狭窄的林间道向上走去,一路上留意着周围,想找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。从这里到山顶,直线距离大约 6.5公里。因为我们老是骑这段,早就熟得很了。可是在这个年代,山路通往顶上的线路和后来的不一样。为了避开一条溪流,它绕着山腰多转了好几个圈。走了不到一半的时候,我以为我迷路了。继续坚持了一阵,才发现又从山阴处绕回了朝着太阳的这边。

山道上几乎没有行人,途中我只遇见一个农夫打扮的人走过。背阴处在一棵大松树下,有一群乌鸦正在集会。还有快到山顶的时候,有只慌不择路的松鼠从我脚下横着蹿过,吓了我一跳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了。

我没有计时工具,只能依赖太阳的方位。感觉上走了三个多小时,才终于到了山顶。山顶上没有停车场,没有雪糕和饮料自贩机,连观景台都没有。时间应该已到正午,略显光秃的山顶平地暴露在毒辣的太阳下,远近山峦和森林泛着白花花的光。

一无所获。

下山的路程变得快了些,但心里的空荡和失落也在跟着我的步伐一路滑落下去。回到我们分开的地方时,我仍然找不到能重返未来的任何线索和办法。

我停下了脚步。

不甘心,真不甘心啊。

抬头向上,那泛着银白色光的不是什么金属机械,而是油亮的树叶。再往树丛深处细瞧,黑得看不清的也不是什么时空隧道,风吹树摇就现出了杂草和苔藓。

焦虑抓挠着我的心,我的目光发了狂地到处乱扫。然后,我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。

戒指,古老的戒指。红绿宝石晶莹透亮,尽八说是从古董店里淘来的。会不会是它,带我来到了这个年代?

《魔戒》里的人物,戴上戒指就能隐身。《尼伯龙根的指环》里,拿到莱茵黄金打造的戒指,可以拥有无尽的财富,统治世界。我手上的这枚,莫非也是有魔法的戒指?谁戴上它,它就把谁带去它所属的年代。

摘下它。说不定一摘下它,我就能回到未来。我这样想着,却没有动手,只是死命地盯着手看,眼睛都要冒火了。

弄不好这真的是枚有魔力的戒指。你送给我后,打开盒盖时就有种奇妙的感觉。戒指十分漂亮,极合我的心意,这只是一方面。最奇特的是,我第一眼就觉得这是属于我的东西。不是别人的,而是我的。

你拿出盒子,把它送给我,我戴在左手中指上。像是个仪式,或者承诺,或是某种命中注定的感觉。那一刻的我,心里被宝石温暖的光所萦绕,仿佛我一直都在生命里等待着这件事的到来。

自从戴上后,我就没有再想过把它摘下。就连那个装戒指的小盒子,第二天中午我都收了起来,塞进了放重要物品的公文包里。

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戒圈,仍然有点犹豫。不想取下来,不想取下我身边唯一珍贵的东西。但为了能回去,能回去的话……

我微微用力,摘下了戒指。

然而景物没有改变,什么都没发生。

是我站立的位置不对?和我来的时候有偏差?我这样想着,往后退了两步。

我重新戴上戒指,闭上眼睛,再一次飞速取下。

依然没用。

那么就是地方仍不精确,往侧边再过去一点试试吧。我向右侧去了半步,已经在道路的边缘了。第三次我戴上又摘下,忽然间,右脚下石块一松,我的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。

我歪斜着倒了下去,沿着路侧的山坡摔落下十来米,最后才抓住一颗树干,脚蹬住了一块石头。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,我的身体和脸擦过泥土、碎石、枝条和树皮,脚踝扭到了,一阵阵剧痛。

但这些都不要紧,最糟糕的是,我右手里拿着刚摘下的戒指,在摔下山坡的时候飞了出去。

掉到哪里去了?我努力抓住树干,勉勉强强立了起来。但不行,脚踝根本用不上力,痛得够呛。我缓了几分钟,忍住疼痛,一步步踩在有支撑点的地上,朝戒指可能掉落的地方慢慢寻找。

坡上杂树丛生,昏暗阴森,绵软的泥土和尖利的石头也随时会出现。我尽量让自己镇定,一小块一小块地方细细查寻。要是有手电筒,甚至只要有手机屏幕的光,找起来就不会如此艰难。从刚才滑落下的位置看,我把周围全都找遍了,除了捡回了两只木屐,戒指毫无踪影。

假如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,但这是你送我的贵如生命的物件。而且我莫名来到了一百多年前,这是我身上唯一和你有关的东西,绝对不能弄丢。

我爬上道路寻找,又抓着树滑到摔过的地方,反反复复,上去下来,好几个来回。

戒指真的不见了。

不能没有它。不光是戒指或许能带我回去,就算我只能留在此地,假如连这点最后的念想都丢失了,我该怎么办?

我在路上枯坐良久,起身又去从头到尾找寻了几遍。最后,力气和希望都耗尽了,我只能拖着肿起来的脚,一瘸一拐地离开。我甚至不知道我正去往的方向,只是在绝望中胡乱走着。到了一个地方,我实在走不动了,靠着一块石头坐在了地上。

可能是太累的缘故,我睡着了。我做了个梦,是和你在玩捉迷藏的游戏。我跑向了山顶,你却迟迟不来找我。

醒来的时候,天色已黄昏。这才发现,我靠着睡着的地方,是坡顶破败神社里的石台。那上面没有佛龛,没有神像。

 

这里是箱根,但这里没有山神。

 

 

 

 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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