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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弱虫][东卷] A Time for Us (20)

卷岛裕介的信 

— 第六封

 

 

尽八:

 

我想你一定猜不到,今天早上萦绕在我脑子里的,究竟是什么事情。

一觉醒来,我躺在榻上,还不想马上起床。然后那段话就忽然冒了出来,浮现在眼前,字字清晰。我扔在你房间里的那本娱乐杂志,尽八还记得吗?我们分开前的那个中午,我还随便翻过。那是本月刊,只是因为这期里有专访我喜欢的写真偶像,所以才买了。在杂志的倒数第三页上,是本月的星座运势。特约撰稿的星象师为每个星座写了短短几行运势分析,配以五颜六色的外框和卡通图画。那天刚好翻到这页,我就随便看了一眼自己星座的运程。

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:

“生日月的巨蟹座有些忙碌,颇有身心俱疲的感觉。一定要注意和亲友保持联络通畅,那样才能减除压力。有些巨蟹会有突发的外出旅行。珍惜路上的一切吧,这将是一次留下美好回忆的很棒的旅程。本月恋爱运上佳,和喜欢的人能彼此感同身受。财运尚可,但要注意保管好贵重物品。开运物:自行车。”

人类的记忆力真是奇妙,时隔多年,我居然还清楚地记得这个。以前我并不怎么关注星座、运程啊之类的事,无聊的时候随便看看倒还觉得有趣,但肯定不会当真。但这段话对现在的我而言,却变得非同寻常起来。那每一句,都说中了我之后经历的事情。就好似每句话就是一块石头,投掷在我渡过泥沼的前路上,我迈出的任何一步,都必定要踏在面前的石头上。占星师仿佛早已获悉我的命运,而我依然沉沦其中。

于是我想,现在我的情况,是不是就是那个突发旅行呢?假如星象师所言不虚,假如真的只是旅行,那我一定有返程的那天。不仅我能够回去,还会在这次的过程中收获到珍贵的东西。

假使是这样就好了。在这个没有娱乐杂志,没有星座运程的旧时代,但愿我曾经被预言的未来,还依然有效。

 

刚才翻了翻之前保存完好的信,数下来现在这是第六封。但事实上,这已经是我写的不知第几封信了。上周有场暴雨,正逢我外出,没有及时赶回来。结果积水漫进了屋内,我平时习惯把写好的信放在一个竹筐中,存在一楼书房壁橱最底下的角落里。等我到家,信封信纸全都泡在水里,字迹一片黑糊,已经没救了。幸好最早写的几封信,我一直懒得整理,和衣服一起塞在楼上的柜子里,而得以逃脱灾祸。

说起来给你写信虽然只是个自我慰籍,但这些年来,已经变成了我生活的点滴记录,也算是个固执的坚持。不断地写给你,念你的名字,然后一遍遍告诉自己,你总有一天会收到我的信。这样做,就像是能加深你的存在感,让我确信,我们必能重逢。

被泡烂的信不能重写,彼时的那些心情更无法复制。我就在这封信里,简略叙述一下这几年的经历,填补上这个缺口。

我在这里,已经有五年多。我在糸川车行借住了大约半年,就搬了出来,租住在街口附近的一套独用的房子里。这幢二层小楼,尽八你也不会陌生。在我们的时代,它变化不大,只是不再作为民宅,而变成了公众设施。一楼这间作为游客咨询中心,柜台上放了介绍本地旅游的免费小册子,有好几种语言的版本,还有些旅馆和餐厅的宣传单。一直有位大叔坐在后面,会用日语和英语耐心解答游客的问题。按照指示牌往楼上去,则能看到一个小型展示间,陈列了温泉街居民的一些手作工艺品和书画。

大一那年暑假,我和你特地跑到了楼上参观,还记得吗?地方旅游局之前向人们征集,听说尽八的字很好,特地去东堂庵找了你。于是你的书法作品被装在镜框中,挂在了墙上。

你写的是芭蕉的句子:

“春日己来年,此山何名未得知,薄霭透明媚。”

因为难得见到你的草书,所以至今印象深刻。那时,我们嘻嘻笑着爬上吱吱呀呀的木楼梯,在空无一人的展室里东看西看。你的字挂在窗侧面的墙上,画框旁的小卡片上写着你的名字。我不懂书道,只觉得这几行字看着心情十分舒畅。虽然说了是草书,那字却依然在秀美里透着端正执着,还有些清澈又洒脱的东西。自然光透进窗户,在你低头看一个剪纸作品时,我悄悄看了你一眼,我猜你没有察觉。你的脸,和那玻璃后面的字迹,看上去真的是一模一样。

而现在,这里的楼梯还很新,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。二楼我当成卧室,一楼用作书房。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我常会往墙上看去。那里现在是一片空白,但在未来,有那么一天,会有你的痕迹存在于此。

 

五年前,我为车行成功建造了库房。尽管只是简单的货仓,建造过程却仍是费了一番周折。打一开始绘制图纸,于我而言就是个考验。纸笔和绘图工具不趁手,连普通的线都画不好。之后索性借了制车的图纸琢磨了一番,才慢慢能画好了。真正建造的时候,车行主人帮我请了两位专造房子的工匠,很快我就发现,他们才是我的良师。他们对我的一些设计感到匪夷所思。比如说我的屋顶太费材料,我正要解释那样是为了防雨,他们拿木棍在沙土地上三涂两涂,就给我比划了即省料又防雨的设计。还有木料的加工和拼接,他们有着熟练简单的处理方法,十分有效率。就这样,等库房建成,我觉得比读了三年大学还要收获更多。

车行老板十分高兴,他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,库房又正好发挥了作用。但随之而来的,是运货人往来的频率增加,需要借宿的次数也多起来。糸川老板不愿打扰我,就会让运货的师傅和他挤在一间。久而久之,过意不去的人是我。

还好建造库房这件事,也给我带来了新的机会。街上的瓷器店听说车行里造了新仓库,便请我也帮他们店里也搭建了个储物仓。随后是一户住家想把旧宅翻新,也请我去了。几桩工程之后,我开始有了些收入,积蓄了一定数目时,我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。

我开始在周边地区有了些口碑,于是我向管辖的部门做了登记,定期缴纳税金,在一楼外挂了“山森建造行”的牌子,正式经营起来。我负责设计和监督整个过程,干活的工匠不难找,在项目当地临时雇佣就行。一年到头,顾客不算太多,但也没什么间断。一般是某个工程刚结束,新的就来了。我渐渐边学边做,变得小有名气。也正逢战乱终了的几年,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。就这五年,依靠建造设计的收入,我的日常生活衣食无忧,还有了些许富余。

生计有了保障,我的苦闷却未曾消减。这不是我的时代,这也不是我曾经希望的未来。

最初的日子对我来说有些艰难。拥有立足之处并适应环境,这在任何地方都不容易,但却也不是办不到。

在我向车行老板坦言可能要久住在此地后,他没有来探问更多的隐情。他对外声称我是他在千叶的堂弟,只身来投靠他,行李和证件在过来的路上被雨水泡坏了。他帮我做了担保,去地方上补办了身份证明。街坊邻居中,起先还有些人兴味十足地想打探些小道八卦,日子一长,他们见没什么事情发生,自然也丧失了兴趣。

解决头发的问题更简单。我先是剪到最短,戴斗笠或裹着头巾度过几周时间,新头发很快就长到了正常的长度。打理成一般商贩的头型,再穿上街上裁缝铺做的衣服,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了。

生活习惯和细节,十分磨人。饮水吃饭,如厕洗澡,穿衣购物,这些日常琐事,乍一开始让人难以适应。但人的伸缩性不容小觑,环境一逼迫,不能接受的事也逐渐忍耐了下来。久而久之,就不会再为这些而烦恼。

最让我无所适从的,是与他人的交流。从嘴里不小心蹦出奇怪的新词固然尴尬,但更糟糕的是,没法和对方达成一致的看法。我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余年,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早已根深蒂固,后退一百多年的世界,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他们的所思所想,所在意和向往的,他们为之奋斗的东西,都和我们的时代截然不同。就像我们和父母间多少有些代沟,我与这个年代的人们,隔着百年历史的深深沟壑。

言多必失,我就闭嘴少说。除了寒暄和谈论业务,我尽量少开口。尽八记得吧,我给你说过我高中前的事。我本来就不是擅长和人交流的类型,那时基本上独来独往,也乐得自在。现在的我如果被你看到,肯定会大吃一惊。我比中学时代更加沉默寡言,实在不行,我就笑笑带过。前天在裁缝铺,帮我量尺寸的老奶奶絮絮叨叨跟我聊了一堆闲话,我只偶尔应声一两个字。最后她忍不住摇着头说,山森君,你也太腼腆,安静得能让森林都睡着。

我不由得笑了。尽八啊,那不是你吗?如果有一天,我们再能一起去山上,就让所有的森林都为我们而沉睡吧。

 

最恐惧的事情终究会来到。三年之前,我的码表就耗尽了电量。在此之前,我设想了无数可能,计划了种种情况,一心想回来。我在无数个雨夜前往山上。晴天,多云,满月,大雪天,我只要挤得出时间,也会去。我用箩筐装着拆开的自行车,担在肩上。遇到认识的人问起,就说去山上找寻合适的建筑木料。在那条山道上,我调试码表,坐上车座,无数次排列组合,无数次尝试。我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法子,码表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乱码,尝试也始终无果。虽然我极为小心地节省电量,电池最终还是用完了。

我记得那天是初冬,刚下过那年第一场小雪,薄薄的雪片还没积攒起多少就已经融化了。变黑的屏幕,显得死气沉沉。我盯着看了半天,还是小心地收了起来。

不甘心,不想被打败,不想屈服。但用完了电池,唯一的希望变成了泡影。

我站在山道的边缘,探头向下望着幽黑的谷底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2010年暑假我们去东京时,一起看了部名为《盗梦空间》的电影。影片里的人们用制造梦境来达成目标。假如身在梦中的人死去,那么他并不会真死,而是会在现实中醒来。

我想跳下去。

如果我的现在,仅仅是个诡异的梦境,那么只要死去,就能苏醒。

冰凉的风像剃须刀片一样,细细地划过我的脸颊。阴云簇拥的天空正沉沉地压下来,我看见缠绕的藤蔓从脚边往下延伸,一路攀缘着树木和杂草,最后陷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。那黑暗召唤着我,诱惑着我。

跳下来吧,心里有个声音说,当你再次睁开眼睛,就会从梦里醒转。

如果这不是梦呢,我问。

那也可以得到解脱,一瞬之后便是平静。不必再在绝望和焦虑中度日,因为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。

我后退了一步,把目光硬生生从谷底收回,转头看向天空。在被乌云遮住的远处,那里是我们曾经耗尽全力来争夺的山顶。就算隔了一百多年,就算我的未来已经成为过去,仍然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顶上,穿透了云层,向我发出光芒。

那是我们的汗水,我们的呐喊。那是我们两个的每一刻,每一秒,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。

我又退后了几步,直到回到道路中间,远离了边缘地带。

生命很长,只要活着,不管怎么活着,就有再次相聚的可能。

我绝对,绝对不会放弃希望。

 

上周我去了次千叶,这是几年里我第一回长途旅行。我乘坐了马车,早上六点从温泉街出发。本来说十一、二个小时就够了,结果因为大雨天山道泥泞,再加上中间休息的时间,花了十五个小时才到达。最近手头的两桩建筑都完工了,暂时还没接到新的订单,忽然空闲下来。于是我萌生了念头,想去千叶看看。无所事事容易胡思乱想,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。

晚上天太黑了,去旅馆住了一夜后,第二天我才在周围走了走。总北所在的山头被树林占据着,那里依然是猫头鹰的地盘。田所面包店,现在是家拉面馆,我去吃了碗酱油拉面再继续上路。我家那片地区,离我住宿的旅馆最远,所以也是最后才走到那里。快接近的时候就听到了略显嘈杂的人声,等走到路口,就看见了声音的来源。

一队农夫装扮的人正在清理路旁的树木,砍下的树和竹子被装上推车运走,空出来的土地上也有人在打扫残留的枝叶和石块。还有几个本地老年人,立在路口看热闹。我向一位老伯打听了下,原来这里正在开拓土地,据说要在这片地方盖房子。

我去的正是时候,才站了一会儿,农夫们就收工去午休,看热闹的人也各自回去了。喧嚣声散尽,寂静的鸟鸣回响在残破的林中。我走过去,到了我家的位置,停下来打量着,慢慢回想。

再过百来年,我会诞生于此。我的父母会抱我去看棒球比赛,我的哥哥会牵着我的手,带我去便利店买冰棍吃。每当我回到家门口,我家的狗会小跑着出来迎接。我在二楼的窗口后面,经历过了无数烦恼又快乐的日子。然后有一天,你来了。

因为第一次来玩,你莫名紧张的要命,在按门铃的时候就把拎着土产的口袋跌在了地上,几块漂亮的点心被摔成了碎渣。妈妈烤了蛋糕招待你,我们最后在我房间里玩赛车游戏,一直笑闹到半夜。

这些我最珍爱的回忆,终将变成未来,就在这片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发生。而到了那时,现在的我应该早已不在了。

有一株幼嫩的竹子横在我的脚边。看来是因为太细太弱,于是并没有被砍伐,而是连根拔起,丢弃在一旁。我捡起来拿在手里,竹子根部连着一小截竹鞭,看样子还能活。于是,我用手巾包裹住它的根部,最后带回了箱根。

我把这棵小竹子种在了坡顶,就在那片竹林的边缘,让它立在能看见山神神社的地方。

然而我心里没底。

凛冽的深冬马上就要来临,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去,能不能真的熬过那些数不清时日的严寒。

 

 

 

卷岛裕介

1874年12月8日 于箱根

 

 

 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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