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rink with me
为了防止前面还没看的各位一眼看到剧透,先留一页的空白在正文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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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岛裕介的信
—第二百零八封
尽八:
我建造了东堂庵。
没错。不是别人,而是我,建造了东堂庵。
今天傍晚,当我特意走到大门外,打量整个旅馆时,我仍然觉得这件事实在是不可思议。
我穿过花园的石头路,天已经开始变暗了起来,但视野中的景色仍然清晰。大门外没有人,我退后几步,站到路的对面,把目光扫过整片建筑。
三幢小楼重叠交错,顶檐被夕阳镶了金边,看上去就像是博物馆里的珍宝,被小心慎重地打上了灯光。楼的外围是个占地面积不小的花园,疏密有致,又不失大方,环抱着旅馆的建筑物。因为冬天的缘故,只有大宴会场窗外的腊梅开着。宴会场里,旅馆主人正在设宴,庆祝开业,并款待第一批入住的宾客。不知透过窗户的缝隙,他们是否能闻到那凌冽的花香。
再过来沿着通往正门的小径,两侧都是低矮的植物,就算在这个季节,仍然绿叶满枝。那是特别种植的常绿杜鹃,颜色各异,花型珍稀。如果到了来年春暖时节,就会万株齐放,开满花园,引来无数旅客和游人。稍远一些,挨着底楼庭院的外墙,种了一大丛樱花树,形成了一片小树林。我知道每年春天,东南风都会把这些浅粉色的花瓣吹进庭院,落入温泉的池水里。
花瓣浴的好日子只有几天,小庭院里的花草却忙着四季更迭。樱花散尽,天长日暖,紫阳花和桔梗会陆续开放。再下来便是夏季树荫里,没完没了的蝉鸣。蜘蛛在屋檐下安家,织起了结实的网。它们会注视着红叶燃烧的模样,直到院落里变成一片雪白。
不可思议。
这些熟悉的美妙景象,将会在眼前的建筑物里发生。而这些事情,是我亲手安排和创造的。几年的时间里,它们就这样从构想,渐渐成为了现实。
这四年多以来,我没有给你写过信。建造东堂庵是非比寻常的巨大工程,我需要投入全部的精神和力气,别的事情都无法顾及。从设计稿开始,工程的规模和级别就远超出我经手过的所有项目。这不像建造库房,或是翻新民宅,或是新建一座神社。虽然山神神社也是我凭借记忆而修造,但和东堂庵相比,那只是餐前的小食。山神神社很小,结构简单,我能清楚地记得它后来的模样,还有它的木结构和各处装饰。东堂庵则全然不同。它占地面积很大,分为主楼和两栋别馆,有大浴场和展望风吕,有各式各样的私汤,底楼还有不同设计的庭院。除此之外,花园、库房、厨房、宴会场,还有酒窖和车马房,巨大纷乱,宏观和细节如山呼海啸一般汹涌而至。但这些设计,假如需要我完全凭空规划,倒是降低了大半的难度。难就难在,我要记起它,我要确确实实地记起东堂庵的样子来。
我很想感谢我当年在伦敦的导师,他留给我的作业拯救了我。在我从你身边消失的那个暑假,为了完成论文,我认真研究过东堂庵的布局和各处结构,拍了不少细处的照片,记了很多笔记。我还和登米爷爷聊了很久,看了旅馆厚厚一本的老照片。在我来到这个年代的头几年里,我一直在苦闷着。除了不断地想办法回去,除了给你写信,就是靠慢慢记起作业笔记来排遣烦恼。我画了部分的建筑图纸,木刻的花样,还有想到一条就补上一条笔记。我暗自鼓励自己,就像是暑假作业仍需要完成那样,不放弃这件事情。这样的话,当我回到我的地方,回到我伦敦的大学,我还能把作业交给老师。我这般设想着,给自己打气,让自己有所希望。后来开了建造行,我还会时常翻阅这些图纸和笔记。遇到以前没有明白的技术问题,我就赶紧补充到笔记里。假如没有这些半成品的论文作业,我根本造不了东堂庵。
但事实上,就算我有了这些笔记,也只是掌握了冰山一角。巨大的冰川藏于水面下,不可知其形状。可能从另一种观点看来,我所从事的这桩工程,谈不上创造,而仅仅是一种临摹罢了。然而并非如此。临摹需要有明确的对象,要有足够的细节。而我记忆中和笔记中的东堂庵,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梦幻。
这就像要让一个画家,在中午的时候,把他昨晚做的梦全部画下来一样,几乎不可能完成。也许他记得梦中的街道和遇到的面容,但他没法一模一样画出梦里水纹的波动和路人的衣着。
当初实业家东堂先生找到了我的建造行,说在茶园旁的山上,挖到了三处天然温泉泉眼。那三股泉水温度适宜,出水量很大,内含元素丰富,浸泡在其中,对身体很有益处。正值箱根这片地区日渐繁盛,游客爆满,是开设新旅馆的好时机。于是他把那片地买了下来,想建造个颇有些规模的温泉旅馆。
一开始我就遇到了困难。温泉水该如何引流?怎样在旅馆内架设水流管道?山间温泉水有摄氏53.8度,涌入浴池中后,如何降温到人体适宜的程度?我担心的不全是技术问题,懂技术的专业人士不难找。在我的认知盲区里,我最担心的是,我的处理方法,和我所知道的那座东堂庵不一样。
我每设计一处,都思绪如麻,如履薄冰。没有人能告诉我,假如我的想法错了,最后的结构格局与我经历过的未来不同,那样会有什么后果。以前在英国看过一些时间题材的科幻剧,剧中人改变了过去发生的小事,结果未来却大大地不一样了。虽然那些只是虚构作品,我却仍不免担心。假如我的设计和二十一世纪的东堂庵有所不同,那么将来的我们也不再有那些旧的记忆。弄不好,连我们的存在都会被连锁效应的偶然而抹杀。但许多决策,我虽然经过再三权衡,依旧无法判断是不是对的。到了最后,只能赌一把运气了。
直到今天,我方才明白“心血”二字背后的含义。东堂庵就是我用心血来建造的。我把心扯成缕缕细丝,缠绕住每块砖石,每根梁柱。榫头也好,雕花也好,在工匠们拼接的缝隙中,我悄悄埋进了我的魂魄。
行走在这建筑里,我处处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。东堂庵,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我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它将度过百余年的时光,然后迎来你的降生。你在这里长大,在这里生活下去。那么无论那个未来的我身处何方,我的影子会一直环绕在你身边。
年轻时的我,曾梦想过和你一起环游世界,而现在不同了。只要你在这里,在这廊上喝茶,在这院里看花,在这屋檐下安然入梦。那么,这就是你和我,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。
建造东堂庵,一开始我就提出,不收取除工匠人工和建筑材料外的费用。我唯一的要求是,请让我租住在底楼尽头那间带花园的小屋,我的所有薪酬,都用来冲抵我的租金和日常开销。旅馆主人说,这样的话,要住上一百多年才会用光我的酬金。我笑笑答道,百来年后,我一定还住在这里。
就这样,我住进了你的房间。按照记忆中的格局,我摆放了家具和物品。于是现在,我就能在相同位置的小桌上,给你写着信。
我没去参加开幕宴席,这是搬到东堂庵的第一天,我一心想留在我们的房间里。刚才我在小庭院里点了烛火,然后立在房门口,看着微光中的池塘和小桥。
我记起了一首歌。
虽然太久没有想起过,但那调子忽然间就回旋在脑子里,最后轻轻冲出了我的嘴边。这是首快节奏的歌,令人振奋和满心热情,我们曾在K歌的时候一起唱过。
四周没有旁人,我左手在腿上敲打着节奏,稍微放开了声音。
Don’t give up…
Don’t say no…
Don’t look back…
不知为何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一边哭,我一边唱下去。
Go for it…
…Nothing to be afraid…
如今,我终于能站在属于我们的庭院里,唱着我们的歌。
一百多年后的你,还能在这空气中,听到我的歌声吗?
尽八,尽八。
我依然相信着,我们还有未来。
…We never give up.
卷岛裕介
1883年11月3日
于东堂庵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