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ellofish

9

 

 

 

雨点的声音清晰可闻，但它们好像转为了冰珠，在重重地撞击着玻璃窗。

卷岛的心情纷乱如麻，一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咖啡。他一直喝清咖啡，虽然苦味浓郁，但香气也会更加单纯。不过在咖啡变冷以后，就只剩下苦涩了。

东堂不在房间里，他应该是在刚才把使用完的餐盘端出去了。至于他为什么不叫服务员来收，还有他到底何时出去的，卷岛并没有注意。吃过晚饭后，他过度地沉浸在回忆里，忽略了身边的事情。

休息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，东堂从外面走进来。逆光中，看不清他的面容。

今天的第二次，卷岛想问东堂无数个问题，但话还是堵在了喉咙口。

“小卷不舒服么？”东堂在对面坐了下来，一如往常的温存眼神。

“没有，只是突然想到了好多奇怪的往事，但……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东堂居然笑了。

“小卷，我是山神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我，东堂尽八，是山神。”东堂一字一句地郑重说着，末了又补充道，“是说真的，不是开玩笑。”

卷岛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，把头往后靠在沙发背上，舒展四肢，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。

“我就从头开始说吧。”

东堂坐直了身子，神情严峻。不得不承认，一本正经的东堂，对人的吸引力是满分。

“那次在伦敦过新年，小卷问过我神是不是存在的问题，真是吓了我一跳。虽然我当时含糊应付过去了，但我是知道答案的。神是存在的，就跟人类的存在一样平平常常。因为我自己就是山神。

“最初遇到6岁的小卷时，我就被吸引了。在发饰店门口，我看见你牵着父母的手从书店出来，一脸幸福的表情，忽然被触动了。同时，我又在想，这个小孩好可怜……”

“你是看见我生病了么？”

“是的，我能看见小卷的病症。非常严重，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。”

“我感到烦恼，于是我，”东堂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向卷岛，“利用职权之便，调整了红绿灯。”

“你把我的十字路口设成了绿灯。”

“对。我悄悄在暗处使用力量，帮你逐渐治愈了心脏的病症。”

“你不是山神么？山神也会治病吗？”

东堂略一思索。

“小卷记不记得小时候做过的奇怪的梦？就是反复做的那种。”

“这么说来倒是有过。”

卷岛也在沙发上坐正，挠了挠鼻尖。

“我大约在小学时期吧，会梦到自己躺在森林里。前后左右都是古老的大树，盘根错节地环绕着我。正对我视线的，是树丛间的一小片夜空，能看到清晰的银河。身体很暖和、很舒服，一点也不冷。有夏虫的鸣叫声，和细微的风声。有几次我好像透过树干的缝隙，看见了一片片大地上的灯火。所以我确定，那应该是在某个山顶吧。这个梦我经常会做，所以记得很牢。难道说，是这个吗？”

东堂点了点头。

“没错，这就是在给小卷治疗。就像你梦中那样，是利用了山的能量。”

“说起来，山神是做什么的？”

“神如其名，山神就是照应山的。也包括山上的森林啊，道路啊，河流啊，还有动物什么的。”

“什么嘛，听起来就像是专职保护自然资源的公务员一样咻！”

“差不多啦，不愧是小卷！”东堂看着有些开心。“除了一分钱不拿，其他事情比公务员做得多以外，神也就是个公务员吧。”

“所以说，”卷岛回到了之前的话题，“是尽八你，不，是山神大人帮我治愈了疾病。”

“小卷，尽八也还是尽八。我虽然是山神，但我也仍旧是我啊！”

东堂一副着急委屈的样子。

“对我来说可是大新闻啊，尽八！你说你认识了那么多年的人，有一天忽然跟你说他是神，你怎么能完全淡定！”

“小卷说得完全正确，所以我在慢慢解释。不过也正因为是小卷，我才能这样坦白地说明吧！”

“那么请继续吧，尽八。”

“于是，小卷到了中学时期，先天的疾病已经痊愈了。但因为我一直在梦里帮小卷治疗，逐渐地喜欢上了小卷。按人类社会的理解就是，跟踪狂当了六七年，再也戒不掉了。

“所以我啊，经常是悄悄地陪在小卷身边。小卷看不见我的存在，但我只要愿意，就能时刻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。”

“你能隐身？”

“虽然我的人类身份是东堂尽八，但我毕竟是神。我能借用动物的眼睛来看远距离的事物。”

“好可怕！”

“人类感到被窥视，的确是件恐怖的事。但对于神来说，是千百年来最普通的日常而已。”东堂脸上显出超然的神情。

这还是我认识的尽八么？卷岛不由地想。

“后来知道文化祭上小卷会登台表演，所以我也想办法来看了。”东堂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。

“我比人类提早察觉到舞台上方有钢架松动，但还是太迟了。尽管我努力改变坠落的方向，没让钢条直接砸到小卷的头顶，但小卷还是受了重伤。所以这……是我的错。我明明在台下，却没有保护好小卷，让你吃了那么多苦。对不起！”

东堂的眼睛真好看，卷岛暗暗叹息着。就是因为是神的眼睛吧。没有一丝虚伪，充满了悔恨和忧伤，清澈见底。被这样的眼睛看着，是换做谁也无法拒绝的。

“不用说抱歉，这事不能怪在尽八头上吧。不过另外有件事，我有点不明白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记得新开在居酒屋大哭的那次吗？你后来喝醉了，也对我哭了。你说都是你的错，也算上新开的份了么？”

“是的，新开的难过，也是我的错。那次聚会的前一周，兔吉生病去世了。

“兔吉是山里出来的动物，我要是出手帮助，应该能治好它的病。但我什么也没有做……甚至在聚会之前，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。

“人类的生老病死，对于神而言，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。就像看着红绿灯转换，丝毫不会触及情感。

“但喝醉的新开哭了。在之前的一周里，就算别人安慰他，他也是笑笑说，他做好觉悟了，他没事。新开的性格太温柔，他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，把一切难受都闷在了心里。但实际上，他最疼爱的小兔子离开了，他的心都碎了。

“最初因为小卷的缘故，我决定扮作人类而生活。但在人群中生活久了，我也变得不像个神了。

“在居酒屋里，我感到了悔恨，连传说中喝不醉的神都醉倒了。”

东堂把手伸过桌面，握住了卷岛的手指。

“那天晚上的我，只是新开的好友，你的恋人。还有，一个没用的神。”

东堂的手很暖和，但他的神情却很忧伤。

“了解了，原来是这样。”卷岛任凭东堂不断捏着他的指节。“然后，在水族馆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我们去冲绳玩的那次么？那三头鲸鲨想来是海神吧。他们可能以为小卷也是神，所以就以原本的姿态现身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“再后来，小卷应该没再遇到奇怪的事情了吧？”

“应该是吧。”

“那么就是这些了。尽管我原本是山神，但我仍旧是东堂尽八，仍旧是温泉旅馆家的儿子。小卷我……”

卷岛忽然抽回了手。

“尽八你……刚刚说什么？”

“我说我依然是你认识的尽八。”

“不是这个……”卷岛低下头，猛烈地摇着，“……你说温泉……温泉……”

过了一会儿，卷岛才抬起头来。他不看东堂，而是看着空荡荡的墙壁，像是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
片刻，他终于开口，打破了沉默。

“尽八，你很累吧？”

“怎么了，小卷？”

卷岛把目光越过东堂的肩头，望着虚空中的一点。他知道自己的手抖得厉害，心像鼓槌敲击着胸腔，可他还是说了下去。

“人不能说谎，这个道理果然是千真万确。”他顿了顿。“因为谎言很重。一个之后必须接着另一个，它们会堆积在你背上，越来越沉，没完没了。这事啊，我在小时候就明白了。”

东堂什么也没说。

“刚才你提到温泉，让我想起了一桩遗忘已久的事情来。”

“小卷想起了什么？”

东堂的表情太怪异。他瞪大了眼睛，期待着卷岛的回答。看着几乎是个惊喜的模样。

卷岛没有直接回答。

“尽八啊，卸去负担吧！你今天所说的一切，皆是谎言。”

他把目光投回到东堂的脸上。那不是谴责和恼怒的眼神，那里只有读不尽的忧伤。

 

 

 

TBC